祖母了然轻笑,携她步入内厅,于一方铺着锦垫的宽榻上坐定。
榻前设着一张梨木小几,她抬指示意苏锦绣于对面落座,复从榻侧锦奁中取出一副占卜牙牌,缓缓道:“你莫嫌祖母絮叨,先前洗尘宴上你也听闻,当年我为岩庭纳了几房妾室,终究是伤了他们夫妻情分,蹉跎了数载光阴,想来至今仍是憾事。”
“前几日已有逢家交好的外戚,或是逢将军旧交世家,将远房表妹、家中庶女送来,欲附于二郎身侧为妾,都被我一力回绝了。如今我尚在,说话还有几分分量,能为你挡一挡这些纷扰。”
“但二郎如今忝列侯位,尊荣加身,你们此刻情浓意笃,他许是真心不愿纳妾。然后宅之事,从来不止关乎两情相悦,更牵系门户兴衰。日后他身居高位,同僚相托难却、官家赐人难辞,或是为平衡势力不得不俯就,院里难免有三妻四妾、莺燕环伺之景,此乃世族常态,非一人之力可逆。”
这番话如针砭骨,正中苏锦绣未曾深思的隐忧。虽字字扎心,却是颠扑不破的实情,苏锦绣一时竟不知如何应答。
“不过你也莫要太过忧心。”祖母放下牙牌,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,语气温厚,“祖母此番并非劝你容他纳妾,只是想让你通透世情。若他日后真心变了,或是身不由己纳了旁人,你莫要在这情分里沉沦,蹉跎太多伤心光阴。”
“须知女子立身,根本不可全寄于情爱。情分在时,便如庭前娇花灼灼,万般旖旎。情分去时,若就此枯萎自弃,在这深宅大院里,便如无源之水、无本之木,断断活不长久。”
这话让苏锦绣一时恍惚,些微身外之事涌上心头。
她已许久不曾翻阅那本伴她而来的绣巷杂记。
自踏入这方天地的第一日,便莫名觉得此处本就是她的归宿,投入得自然而然,反倒将现代十余年的岁月视作一场浮世旅居、镜花水月。
先前凭着一腔孤勇与笃定,挣得汴京第一绣娘的声名,又一心要教好闻时钦,便愈发将杂记与过往抛在脑后。可祖母这番话,却让她陡然警醒。若真耽于这浓情蜜意,万一到最后所有皆成泡影,该如何自处?
正怔忡间,祖母温声道:“不如,祖母为你卜一卦,瞧瞧这姻缘宿契,究竟是吉是凶、走势如何?”
苏锦绣低头,瞥见小几上的牙牌。
那牙牌并非甲骨粗琢,而是以象牙精心琢就,牌面阴刻诸般字样,填以松烟墨,古雅端方。
“那……劳烦祖母为我卜一卦。”
祖母含笑颔首,将十二枚牙牌拢在掌心,闭目默念几句祝语,而后松手让牌散落于几上,叮然作响。
恰在祖母散牌的刹那,门外忽然传来清鸾的唤声:“姑姑!”
小姑娘提着裙摆跑至帘前,手里举着个巴掌大的小草兔,请她鉴赏。
苏锦绣夸赞落毕,清銮满意离去,她方转回头再看几上,只见三枚天辅赫然朝上,两枚月相依偎,余下诸牌皆归顺位,唯独一枚劫煞侧翻,隐于人和之下,似藏似露。
祖母俯身细看,笑道:“卦象吉大于凶。天辅主贵人相助,月德佑姻缘顺遂,人和显夫妻和睦,虽有一枚劫煞暗藏,却被人和所镇,不过是些无伤大雅的波折。”
“好孩子,放心去吧,你的姻缘虽有小劫,终是圆满收场。”
苏锦绣其实看不懂牙牌上的纹路篆字,不过是听祖母拆解卦象罢了。听完那番“吉大于凶、终得圆满”的话,竟莫名安定了些。
她后又暗自失笑,自己何时竟也变得这般庸人自扰?竟要借着虚无的卦象来慰藉心神。闻时钦待她的真心,历历在目,何须外物佐证。
这般想着,她又陪着祖母闲话了些家常,笑语盈盈,冲淡了先前的沉郁。
待夜色渐深,苏锦绣才起身告辞,回了自己的汀兰小筑。
苏锦绣踏出寿康院门时,并未回头,自然也未曾瞧见,院内祖母望着她的背影,脸上笑意尽敛,只剩沉沉郁色。
方才卜卦时,最后散落的卦象分明是劫煞当头,煞气冲克人和,月德隐没,天辅无光,本是断断不可逆的极凶之兆。
祖母怜她情路恐多坎坷,不忍让她预支愁绪,趁她当时抬眼望向外院清鸾的空隙,悄悄换了两枚牙牌,才掩去了那触目惊心的凶兆,只拣了宽心的话来宽慰于她。
而这边,闻时钦在镇远侯府与兵部尚书段凛议罢军机处要务,正事方了,段凛便话锋一转,抚须含笑,旁敲侧击赞道:“二郎年少封侯,英气勃发,果真是后生可畏,朝廷栋梁之选啊!”
闻时钦虚谦两句:“尚书谬赞,不过是仰仗圣恩与先辈余荫罢了”,言罢便欲起身送他出门。岂料段凛脚步一顿,话锋又转:“听闻二郎先前与县主的婚约已散,如今尚未婚配吧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