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建议您找个人类学或者博物馆学的学者再确认一下。不过我认为它来自亚拉腊山文化区或者高山半岛,这两个地区挨得很近,存在很深厚的渊源。这应该是Apotropaic的一种,即‘驱邪作用的’,看起来像辟邪物,被称为Tilsam,亚拉腊山的先民认为它可以将动、植物身体的部分属性转移到人身上,人从而得到力量与疗愈。”
祁庸沉吟片刻,来回歪头打量,“您检索一下有关西塔托帝国的艺术品吧,或者‘蛇裙的她’,Coatlicue,大概在十世纪以前——自那之后,蛇神信仰及母神崇拜在二地的本土化演变中逐渐形成显着差异,反而比较好判断。”
说一筐废话。
周青筛选出可用信息,在笔记本中依次写下:Apotropaic、Tilsam、西塔托、蛇裙的她、十世纪。祁庸不理解为什么自己说了那么多,周探员却只写这几个字,于是侧过头惑然不解地望着她,对此心生疑窦。周青有种高中时不认真听讲被老师抓包的直视感,偏偏那老师还非常和蔼,待人亲善,不免有些尴尬,讪笑着用圆珠笔敲了敲下巴。
“没有别的事了吧?”祁庸直起身“我得走了。我今晚有约了。”
“暂时没有——对了,您留个联系方式吧。”周青将资料空白的背面呈在她眼底。祁庸迟疑片刻,留下一串数字。
“您是左撇子,怎么用右手写字?”周青意外发现她的笔划虽然连贯,收笔的动作特点和着力程度却与人不同。大多数情况下,她应该都是用左手写字的。
“都能用。”祁庸回答得很淡然,说“您这样把笔递过来,我就这样接了,也就这样写了。”
周青确实还想再同她攀谈两句,不过想着她接下来有约,也就作罢。
祁庸在路口与实习生们分手,走向马路对面,长长地舒了一口气。
她实在是做贼心虚,尤其是在今天,在《五王出行图》的首次展览上撞见艺术犯罪组的调查员,让她难以招架。
她隐约知道这幅卖给艾斯奇弗的假画为何会出现在博物馆里,那中间一定有什么秘而不宣的勾当,方才检察官致辞的时候她暗自忖度,记住了办公室中每个人的脸,反复揣摩她们的神情。
说实话,祁庸从未想到会有这样的局面,即便听文宜说起一些见不得天日的黑暗事件,她也只将那当作新奇的传说,不可尽信。然而就在她的眼前,那些文宜搂着她、抚着她的心胸铁口直断的事实,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在她的生活中上演,两个她认为绝难交汇的世界渐次重合,俨如噩梦。她的寸口脉不住弹动,血液逆流,声若雷震。她直到今天才意识到自己究竟都做了些什么,她和文宜那些贯彻着娱乐至死信条的、本该无伤大雅的游戏,如一柄斧凿断天柱。
她真的闯祸了,她把天捅了个窟窿。直到发布会前,她都还觉得这一切不过是她无所作为、临要咽气时的幻想——现在她知道这是真的了,但她居然没有感觉到内疚,她甚至…她甚至觉得自己遭遇了欺骗和背叛。她被耍了,这世上大部分人都被耍了,长久地生活在处心积虑的骗局中,成为别人游戏里的npc,这让她不能接受。
有那么一瞬间,她都快要认同文宜了。文宜说,人生的分水岭是妈妈的羊水。可如果真的是那样,她这杀出重围、千里求师、立雪学艺的半生又算什么呢?
祁庸不内疚,也不后悔。她没有做错什么,也没有伤害到任何人,技不如人上了她的当,是活该。如果在业内掌握至高话语权的人是她,如果被委派参与鉴定工作的人是她,这种事根本就不可能发生。
“左之。”祁庸听见手机那头传出文宜的声音,“你现在就来接我,快点,速度。我出来了,我想立刻见到你。”
“我知道。我瞧见你了,你就站在那个路口别动。回头。”文宜的语声轻快,安抚道“别担心,她们现在骑虎难下,这事儿很快就会过去。真真假假,虚虚实实,不过人心造作。”
“我遇到艺术犯罪组的——”
转身看见她的车,祁教授口中话语戛然而止。文宜笑着伸出胳膊,准备跟教授牵牵小手,然而教授的目光却径直掠过她,透过两层车窗的边框,望向街道对面的周青。
她还没走。她在怀疑自己吗?祁庸愣怔了几个微秒,随即笑着冲她点头示意。
“这就是那位探员?”
等教授系安全带的间隙,文宜侧目朝周青看去。后者冲祁教授挥了挥手,教授没看她。文宜升上车窗。
“她忽然出现在这儿,来找我帮忙看什么分析结果,小胡说之前国际调查局给我发了邮件。可能因为我没回她,她居然找过来了。”
“又或者是来看那副旷世名作的——别搭理她,跟协商联盟扯上关系就没好儿。”文宜打了个方向,透过后视镜看了眼周青越来越远的身影,道“不知道艾斯奇弗上头是谁,炸个谷仓那么大的动静,调查局都没人去瞧瞧。想来她们是一伙儿的,发现五王图是假的,忙不迭要撤手呢。闻人议员的泥土鉴定申请也被驳回,省得咱们担惊受怕。你不和那个调查员接触,她也不会查到你头上,让她去歪缠律师好了。”
“恐怕不好办,委员会主席把我借给她了。”祁庸恼起来也只是拍了下大腿“我真烦他。新主席是协商联盟指来,跟着他就没有好日子过。”
可说呢,成天值班,随意外调,手头除了科研任务还有教学任务,几个版块攒起来一股脑丢给一个人,她的祁教授是个纯纯大冤种呢。只不过教授的天赋树实在点得太歪,艺术造诣和感知能力拉满,人情世故居然是零。说她不会识人是冤枉她,哪怕萍水相逢的陌生人,脾气、秉性也总是一望便知,只是她自己实在没有什么性子。人骂她,她不嗔怒,被人挤兑也无知觉,一张冷脸从不动容,怪道总有些没心胸的人说她傲,打折了她,看她还傲不傲。
这实在怨不得祁庸。师母没教,有什么办法?
她人精似的老恩师见她便爱她,十年授艺,教她防三灾利害,习看家本领。她一窍通时百窍通,只是年轻不知深浅,修心悟道、藏锋守拙一概不懂。眼瞧着是最后一课,她的老恩师再舍不得,也得撵她,便如那菩提老祖赶走石猴般将她一脚踢下山门,逐她入世,还不忘记念两句台词过过嘴瘾:谨行,你素爱胡闹,不承指教。你这去,定生不良,凭你怎么惹祸行凶,却不许说是我的徒儿。
这世上美恶既殊,情貌不一,温良而为诈,尽力而不忠,无法给出分明的疆界,谨行虽然不懂,可记得师母的话。
只叹造化弄人。
文宜不由得感叹自己的品味,她贪图祁教授,从来都不像贪图一棵丰产的摇钱树。她会保护祁教授,她绝不让教授在业内的声名和清誉受损,她会一直享受这段时光,享受像谨行这样有修行的清贵为她下场犯罪。愉悦撞进文宜的内心,她再次用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眼光含情脉脉地注视祁庸的侧脸,直到智能系统发出警报。祁庸道“认真开车”,文宜说“好的。对不起。”
——至于祁教授在委员会里的那些遭遇。文宜早瞧出来她被人挤兑,青年才俊,惟斗之列,展云锋而罔惧;历天险而无虞。如此神骏的紫微垣,天帝之车被当成拉磨的驴。文宜每每问起,她总周身清净,两泉慧眼,说‘我知道与他性格合不来,可这世上往往都是相逢满天下,知心无一人。左之,这没什么奇怪的,说到底是同僚,见面三分情而已。’
是该说她飘然物外,还是该说她是傻蛋?都说一山不容二虎,两派领导打擂台,斗得你死我活。她的上司倒台,连带着底下人遭灾,她又那样没眼力,不知道去新上司的跟前表忠心,不挤兑她挤兑谁?
“虽说你一直不让我管你的事,但关心你是我的权利,我还是多说几句。”文宜趁着红灯终于牵上教授小手,狠狠摸了两把才接着开口“这些年你总不得志,多少荣誉错失。有没有可能,我说可能哈,是他在故意欺负你呢?他就是那样的性格,那样的人品,有了权力以后更张狂。他欺负你就欺负你了,与你是何性情有关系吗?”
祁庸眼神逐渐变得困惑,她转头望向文宜,片刻后,极惊讶地吸了一口气,用指尖掩住嘴巴:“啊?”();