杏一小心地端来黑漆描银的药盏,放在一旁几案上,热气缭绕,药香苦烈,氤氲于室。
灵萍拈起一方素帕替林枫拭去额上细汗,手指轻触他冰凉的鬓角,缕缕湿发早已黏在他惨白的面庞上。
她缓缓地将林枫扶抱起来,他身子尚虚,依旧带着病中余热,呼吸浅短,胸口微微起伏,唇色泛白,眼睫不时颤抖。
灵萍坐在林枫身后,将他轻靠在自己怀中,用臂膀牢牢撑住他虚软的身子,一只手环在林枫腰间,另一只手执着银匙,细细调匀汤药,送至他唇边,在耳畔低声唤道:“阿枫……喝药罢。”
林枫神志半醒,听得她声音,颤了颤睫毛,勉强睁开双目,眸色虚浮如雾,迷离地望着灵萍那双眼睛,眼中有细碎的水光在摇曳。
可他喉间滚动,唇齿稍张,却终是微微侧头,缓缓避开那银匙。
林枫轻咳几声,胸膛起伏不定,声音略哑,口中低低逸出两个字:“陛下……”
那两个字虽弱如蚊蚋,却带着太多情绪,分不清是劝解、是疏离,是委婉的抗拒,还是病中难以掩饰的虚羸,直撞入灵萍心头。
灵萍指尖一颤,唇角微动,却终是沉默。
她将药匙放下,玉盏轻轻搁回几案,淡淡道:“都退下。”
众人不敢迟疑,尽皆躬身低头,合上门扉,只余灵萍与林枫相对。
密室中刹那安静,烛火摇曳,跳动的微光映得她脸上沉沉一片。
灵萍静静地凝视林枫片刻,转身看向案上那张未收起的纸卷,缓缓伸手拿起——
墨迹已干,字迹潦草,残页未竟,是一封尚未书完的奏疏。
她手指微颤,细细将它摊开,一字字读过去,皆是直谏之言,劝她罢修南陵,节省国用,不扰民力。
每一个笔画都带着林枫的心血与坚持。
灵萍眼神渐冷,指尖略紧,将那纸卷轻轻合起,力道隐隐透出不悦,沉声道:“你就是为了这个……不顾身子,强撑着气血,写到再度起热?”
林枫低垂下头,遮住眼底情绪。他没有答,只轻轻咳了两声,手指在锦被中蜷曲着,惨淡的唇瓣咬得死紧,仿佛要忍住所有解释。
灵萍心头如刀割,眼底泛起一丝湿意,却仍强作冷静,声音微哑:“孤不看,你就不喝药……是么?拿自己身子来逼孤?”
话音刚落,林枫胸口起伏骤然剧烈,身子一颤,止不住地咳嗽起来,肩膀一抖一抖,声音闷哑而断续,似是每一下都牵扯肺腑,直咳得脸色发白,青筋微露。
灵萍却未扶他,拿着那封未竟的奏疏,缓步走到榻前,居高临下地凝视着林枫,手中那张薄纸略卷起,被攥得皱褶。
“重修南陵之事,孤意已决,”她心中烦闷更甚,眼神凌厉,声音低冷如寒霜,“你若真要做臣子,就当知晓,为人臣者——岂可违逆主上?”
林枫身子猛地抖了一下,满头冷汗,强咬着牙,不愿自己咳出声,可越是克制,那股撕扯肺腑的痛楚便越发猛烈,咳意更急,胸中如有锥刺。
他低头掩口,指节发白,竟咳得身子微微蜷缩,瘦削的肩膀不停起伏。
林枫唇瓣颤动,终是低头不语,眸色黯淡如死灰。
他是臣,是太傅,是秦王,是大司马,他不能不言。
在这沉沉对峙的时刻,灵萍忽而深深垂首,轻得近乎呢喃,像是对他讲,也像是在自语:“从小,母皇无视我,宫人苛待我,宗室凌辱我……我都一一忍受。”
她语气平静,声音极低,却如千斤重石,逐字砸落在密室静得凝结的空气里,句句穿心。
那双平日高傲冷厉的眼眸,此时泛起层层波光,低头看着林枫,带着沉痛的委屈与无法言说的恨意。
“可我父后薨逝,一副像样的棺椁都没有,薄木封顶,连随葬之物都要我偷偷藏进棺中。”
“葬仪规制,竟不及三等列侯。”
“封陵那日,细雨潇潇,百官尽皆借故不出。”
那张熟悉的面容,依旧清贵冷峻,此刻却像极了那年小小的灵萍,衣裳单薄地跪在雪中,为故去的虞锦时磕着一个又一个头,额角流血,谁也不管。
灵萍双眸死寂,目中再无波澜,仿佛连最后一丝微光都被时间掏空,声音低到几不可闻,却又字字如匕,深深钉入林枫心头:“我从那天起就立誓——让这天下替我父抬棺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