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极宫,勤政殿。
窗外阴云席卷,殿内气氛低沉,自从李鹤入内,圣人便屏退了众人。
沉重而压抑的药味儿在殿中弥漫开来,连带着门外的众人均是噤若寒蝉,偌大的宫殿只有灯烛发出的细微噼啪声。
李鹤白发微乱,甫一入殿便跪倒在地,沉重的甲胄磕在光洁的砖上,发出几声闷响。
他重重叩首,再道;“陛下,幽州军统领是臣的旧部,如今出了奸佞,臣自请革去太师一职,亲赴幽州肃清军纪,将那贼人捉回来夷灭九族!还望陛下,恩准!”
李稷业高坐在烛火通明的殿中,盯着殿中微微佝偻的身躯,手中朱笔一顿,平静道:“先起来罢。”
“谢陛下!”
李鹤行礼,再抬起头时,恰好露出脖颈处一截发黑的疤痕,皱缩的皮肉紧紧绞成一道,李稷业记得那是一条贯穿的长疤,是三十年前李鹤在灵州为救驾所留,他沉沉一叹:“朕知道幽州之事与你无关,今日叫你来,一是你护卫太子巡狩北境有功,二是——”他眼眸冷冷的审视着下方:“想听你说说卫国公。”
昔年卫国公不少旧部至今仍隶属于幽州军。
李鹤惶恐地弯下腰:“陛下,臣不过做了分内之事,不敢贪功。至于卫国公,臣是在河北道的槐县遇着他的。”
多年不见,卫国公亦是鹤发须眉,他独身而行,肩膀上跨着块巴掌大的包袱,坐下骑着头脑门光秃的老驴,晃晃悠悠地在官道上转悠。
若非打头的佟译昔年曾随侍在卫国公身侧,旁人压根就瞧不出这一身落魄象的老者,竟是当年威名赫赫,独镇西南的卫国公傅云岚。
李鹤将昨日情形娓娓道来,余光见圣人僵硬的面色似有所动,忙道:“他这些年醉心于方术修道,早与众人断了往来。。。。。。”
一方御榻之上,李稷业的目光缓缓收回,案前是一份当年随他起兵的江右功臣表。
英国公,定国公,卫国公。
当年他们三人立下汗马功劳,可惜天不假年,英国公与定国公先后于中年猝然离世,独独剩下卫国公傅云岚远离朝堂,隐居深山。
李稷业冷哼道:“他既抛下朕与你们这群老伙计,还回来做什么?”
“陛下,”李鹤想了许久,终于还是上前一步:“臣还记得当年屯兵临汾之时,皇后娘娘与卫国公夫人薛氏率五千军士镇守洪泽,苦战三日未失一城,娘娘赞赏薛氏,言此女之子必堪大任,便将年幼的长公主许给傅家长子,结秦晋之好。”
“可惜后来年仅十七岁的傅家长子战死在辽东……”都说是人老多情,李鹤说着,眼中不知不觉似有泪意。
自己唯一的女儿新婚不过月余便做了寡妇,李稷业如何能忘。他那时心中懊悔万分,一时怪自己没能早早按下傅长霆,一时又怪自己不该替李婙选了这门亲事,找个只会傻读书,手无缚鸡之力的没这些事儿了?!
再看那会儿的李婙不过十六岁,正是被他们夫妻护在手心的年纪。傅云岚心中虽有丧子之痛,却看明白了他的心思,故而主动上书,言恐误公主韶光之华,恳请陛下为公主再择良缘。
二人即是君臣又是亲家,一唱一和,很快寡居的李婙又回到了宫中居住。
虽然此后李婙并没有再嫁的心思,但傅云岚这一番举动识相的成全了天家体面,李稷业是实打实记在心里的。
思及此处,李稷业一时间通身的气焰不知不觉弱了,“朕何尝不记得你说的这些,当年咱们屯兵岐山,他下山采办,回来的时候竟然把太守的女儿抢来了,还让皇后为他证婚!”笑了几声,目光再次落到傅云岚的名字上,李稷业忽得脸色晦暗:“他痛失爱子,朕与皇后还属意傅家长女入东宫,为太子正妃。”
可惜这两个孩子同样没有缘分。不久后傅云岚请辞太傅官职,淡出长安,四处云游。
多年来其行踪不定,左卫的探子一时在终南山寻到他,一时又在辽东看见他。
李鹤道:“当年卫国公与薛氏曾向陛下直言,傅家全无攀附之心,薛氏去后,他更是解兵权,出朝堂,绝无不臣之心。”他说着,撩袍重重一跪:“陛下您知道,臣少年时与他颇为不合,臣此言不为傅家而谏,只恳求再多些时日,必定还此事一个真相!”
李稷业心中千般头绪,当年沙场上的鼓点争鸣,金戈铁马的豪情壮志早在漫长的岁月中堙灭。那群与他同枕鞍珮,疆场厮杀的老伙计,都垂垂老矣。
他亦是。
幽州军的案子,如今是宋景云领着他的徒弟在查,李稷业晦暗不明的眼神在李鹤身上凝滞几息,才道:“起来吧,朕并无怪罪他的意思,又怎会不信你。”
他走下御榻,单手扶起李鹤,泠然的凤眸看着对方的眼睛,道:“幽州军的事,再容朕想想,眼下还有一件要紧的,右卫的事太师怎么看?”
段霖做下连篇的丑事,是万万不能保的。李鹤微微一顿,道:“臣请陛下则贤擢升右卫指挥使!”
“朕看王崭年岁也不小了,不如就让他来吧?”皇帝终于把心底的话说了出来。
李鹤如释重负,恭敬的退后一步:“是,王崭为官多年,忠厚机敏,必定能挑起这担子,臣亦定当竭尽所能,不负陛下厚望。”
皇帝点点头,没再多言,摆摆手让李鹤退下。
李鹤叩首再拜,方才退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