缠枝花纹车帷被掀起,一丝斜阳射进来,飞云喊道:“姜娘子——”
却因着见及内里二人相拥的情形戛然而止。
姜幼安见此,慌张从岑霁怀中抽出,脸色烫了层红润。偷摸儿低头瞥一眼岑霁,他倒是面无表情,一副若无其事的冷淡模样望向飞云。
飞云难以置信中,唯恐打扰了何事,匆匆放下了帷幔去。
车舆内阳光淅淅沥沥,如碎金般朦胧了二人脸庞,一股诡异的沉默横亘在他们之间。
不多时,岑霁问:【她为何人?】
姜幼安没料及岑霁竟会关切地追问,她方才下意识对岑霁说出她认得那个女人,眼下却不想承认了。
她不能对他坦白。
姜幼安犹豫片刻,撒谎道:“我、我认错了……霁郎君。”
姜幼安不敢抬头观察岑霁的神色,生怕他察觉了她的异样。她现在愧疚难当,在岑霁将将反常地安慰她的下一秒,她竟然在用谎言欺瞒他。
如若抬了头,她会见及岑霁的指骨在一片清晖中,停顿,摩挲了笔杆一刻。
岑霁陡然忆起姜幼安那日“误入”虚明院,飞云问她何故出现时,她先说了一无伤大雅的谎言,紧接着又说了一真正欲要令旁人相信的谎言。
她精于漏出破绽,而这些故意漏出的破绽,最终会成为他人的破绽。
姜幼安颇为聪颖,无论是否作为细作。
岑霁深深地审视了姜幼安一眼,她总是低垂着头,于是脸更尖更小,一副逆来顺受,任人欺凌的模样。
但他知道不是这般。
就像他,他倚仗装聋作哑来伪装,来示弱,利用身体的一部分残缺来示敌以弱。
而姜幼安,依靠伪装笨拙,伪造毫无心机,利用人性的一部分脆弱来欲擒故纵。
从某种程度上来说,他们是一类人,但并非同路人。
岑霁长睫翕动,他苍白的肌肤上被阳光拉出长长的倒影,却无法藏匿深不见底的戒备以及疏离。
比方才更沉默的缄默中,岑霁回:【嗯】
岑霁下了马车之后,立在乘石旁,姜幼安随之才掀开帷幔。她独自踩下乘石,走下马车,途中没有扶任何人。
她再度瞧了那个女人一眼。
与她所言截然相反的是,她绝无可能认错那个女人。
姜幼安未仔细上前去瞧,便知那个女人扒在泥地上形似枯枝的手指,如若洗去尘埃,那是一双细皮嫩肉,娇生惯养,未曾沾过阳春水的手。
姜幼安不敢相信,曾经温柔华贵的她,如何被蹉跎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……
那女子乃上一任谏议大夫何谏议幼女,老来得女的何谏议颇为宠爱这名幼女,将其视为掌上明珠,自出生起便开始筹备嫁妆。三名兄长亦是对幼妹疼爱无边,有求必应。
曾经她放纸鸢不幸卡在了树枝上,几位兄长皆前仆后继爬上树、取纸鸢,后来雷闪电鸣,她三哥不慎摔了去,也是抬起一脸黄土,先关照幼妹有没有淋湿。
这些姜幼安皆知晓得清清楚楚。因着她不仅是何谏议的掌中珠,
也是她的生母。
这些是阿娘亲口一字一句哄她入睡说趣,说于她的。
知晓阿娘未亡的她,来不及庆幸,便不忍去想阿娘经历了何,不忍去看阿娘一眼,怕看了一眼,眼泪便如珠落个不停,暴露了她和阿娘相识。
她不能让唱这一出戏,逼她与母相认的人得逞。
姜幼安转过背狠狠揉了下眼睛,便决绝地抬起锦履,朝阿娘走去。她反复在心中告诉自己,现在阿娘不是阿娘,只是一个素昧相识的疯女人。
然而走近的每一步皆如履薄冰,沉重到轻飘飘。
姜幼安见及阿娘那张如同被风雨摧残般过的惨艳容貌时,更是心痛欲绝,闭上眼。但只短暂一秒,便立刻睁开,声音发抖地厉声呵斥道:“你、你……来通译院有何事?!”
以为女儿亡故的姜母,真真切切见及女儿,惶然了一瞬。便不得不按照暗中观察的聂为吩咐,声嘶力竭道:“你不要再传巫术了!你不要再谋财害命了!”
那双忍不住要触碰女儿脸颊的手调换了个方向,双手往她胳膊上一拉。
姜幼安脊背一紧,她明显感受到,袖间被塞入了一物。她睁大眼眶强忍泪水,不舍地挣开阿娘的手臂,“放开我!”
她环视了一圈,众人明显受“巫术”之言蛊惑,开始避之不及。一抱襁褓孩儿的老妇,甚至忙不迭用宽布盖住了怀中婴童的耳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