又是一年岁末,贝满女中礼堂再次被圣诞的氛围包裹。巨大的枞树上缀满彩球与铃铛,空气中混合着松针的清香、蜡油的气味,以及年轻学子们特有的蓬勃朝气。与去年相比,今年的礼堂似乎少了几分惊心动魄的戏剧性意外,却多了一份沉淀后的专注与期待。
舞台上方悬挂着崭新的丝绒幕布,深紫色的背景前,临时搭建的艾尔西诺城堡布景已初具规模,带着北欧传说的冷峻与神秘气息。戏剧社与墨痕社的成员们正在做最后的排练调整,脚步声、低语声、道具搬动的声响交织在一起,充满了紧张的活力。
今年圣诞晚会的重头戏,毫无悬念地落在了莎士比亚的另一部巨作——《哈姆雷特》上。而担纲主演哈姆雷特王子的,正是去年因脚伤遗憾错过《罗密欧与朱丽叶》、今年憋足了一股劲要证明自己的周明轩。
舞台上的深紫色丝绒幕布紧闭,掩盖着艾尔西诺城堡的冷峻布景。台下座无虚席,空气中涌动着期待的暗流。
吴灼站在后台,穿着一身素净的深蓝色旗袍,未施粉黛,鬓边别着一朵小小的、几近白色的绒花,这是为父亲守孝的标记。按照礼制,她需守孝三年,期间深居简出,不参与喜庆宴饮。今晚能来观看演出,已是破例。
不远处,通道旁的位置上,坐着两位身着笔挺空军军装的年轻军官,正是宋华卓和他的同僚兼好友、林婉清的未婚夫李珮。李珮气质沉稳,目光冷静睿智,素有“小诸葛”之称。而宋华卓,尽管坐姿依旧挺拔,眉宇间却少了一分去年的飞扬跳脱,多了几分沉稳与克制。他的目光不时掠过前排那个素净的身影,带着难以掩饰的关切与一种必须压抑的温柔。他知道吴灼仍在孝期,他们之间的任何公开互动都必须极其谨慎,以免落人口实,玷污了她的清誉。
幕布缓缓拉开,演出开始。
周明轩饰演的哈姆雷特王子登场。或许是经历了去年的遗憾与一年的沉淀,又或许是命运的捉弄与悲剧剧本的浸染,他今晚的演绎脱胎换骨。那份忧郁不再是浮于表面的模仿,而是从骨子里透出的、对命运无常与人性幽暗的深刻痛苦。“生存还是毁灭”的独白,他念得低沉沙哑,每一个字都仿佛承载着千钧重负,充满了真实的哲学思辨与内心挣扎,牢牢抓住了全场观众的心。
吴灼专注地看着:周明轩的进步令人惊讶,他将哈姆雷特的优柔与锐利、痛苦与愤怒诠释得层次分明。这让她不禁想起去年此时,自己被迫反串罗密欧时的仓促与努力,以及……那场最终以爆笑收场的演出。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远在东京的身影。若他在场,会如何评价今晚的《哈姆雷特》?这个念头一闪而过,随即被她压下,目光重新聚焦于舞台。
当林婉清饰演的奥菲莉亚登场时,舞台的氛围为之一变。她将少女初陷爱河时的天真烂漫、得知父亲被恋人杀害后的心碎欲绝、直至最终精神崩溃后的凄美疯癫,演绎得层次分明,动人心魄。尤其是疯癫后唱着歌谣、散落花瓣的那场戏,她眼神空洞却又仿佛洞悉一切,那种极致的美丽与悲伤,让台下
,样?奥菲莉亚最后疯的那场戏,我感觉自己真的快要碎掉了!”她的语速极快,脸颊绯红,完全沉浸在演出成功的激动里。
吴灼点了一下她的鼻子,“看见了,从头到尾。婉清,你演得极好,非常好。尤其是疯癫后的眼神,空茫之下藏着极致的清醒和绝望,真的很打动人。”
“真的吗?你也这么觉得?”林婉清开心地几乎要跳起来,随即又像是想起什么,压低声音,带着点狡黠的得意,凑近吴灼耳边说:“我跟你说,最后那场戏,我看着台下,虽然看不清人脸,但我知道李珮肯定在!我就想着,要把这种破碎感演给他看,让他知道,他的未婚妻可是能驾驭这种高难度角色的!”
吴灼被她的话逗笑了,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:“你呀,演戏还不忘想着怎么‘震慑’你的小诸葛。”
后台此刻已是一片欢腾与混乱。
林婉清刚脱下戏服,换回自己的常服,脸上还带着浓重的舞台妆,正兴奋地和戏剧社的同学们叽叽喳喳说着什么。一眼看到拨开人群走进来的李珮,她脸上瞬间绽放出比舞台上任何一刻都要明亮灿烂的笑容,像一只归巢的小鸟,毫不犹豫地扑了过去,完全不顾周围还有众多同学和老师。
“珮哥!你看见没有!我演得怎么样?”她抓住他的胳膊,仰着脸,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,眼睛里闪烁着寻求肯定和分享喜悦的光芒,丝毫没有平日的刁钻古怪,只剩下全然的依赖和亲昵。
李珮眼中满是毫不掩饰的骄傲与柔情。他伸手,极其自然地用指尖轻轻擦去她眼下未干的泪痕和花掉的妆容,动作温柔无比。“看见了,从头到尾。非常好,婉清,你把奥菲莉亚演活了。尤其是最后疯癫的那段,眼神……让人心疼。”
“我就知道你能看懂!”林婉清笑得更加开心,紧紧抱着他的胳膊,几乎要跳起来,“我刚才在台上,散花的时候,就在想,你肯定在下面看着我呢!”
“嗯,一直在看。”李珮注意到她单薄的衣衫和因为兴奋而微微出汗的额头,立刻将自己臂弯里搭着的呢子军装大衣展开,披在了她的肩上,“穿上,别着凉。”
这番互动亲密自然,毫不避讳旁人,与吴灼和宋华卓之间那种极力克制的氛围形成了鲜明对比。
周围的同学都带着善意的笑容看着他们,显然早已习惯了这对未婚夫妻的恩爱。
宋华卓站在李珮身后半步,看着吴灼,眼神里有千言万语,他嘴唇动了动,最终选择了一个既亲近又不失分寸的称呼,声音低沉而温和:“令仪,天色不早了,又刚下过雪,路滑。我……送你回什锦花园吧?”
吴灼抬眼望向他,又瞥了一眼窗外确实已铺上一层薄雪的街道,略一沉吟,“……好,有劳云笙哥了。”
林婉清见状,立刻机灵地挽住李珮的胳膊,对宋华卓说:“那就麻烦云笙哥啦,你可要把我们令仪安全送到家哦!我和珮哥就先走一步啦!”说着,
,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,沉默了片刻,才低声道:“是啊,很快。”宋华钧以及父亲的去世仿佛还是昨日,守孝的日子却又显得漫长无比。
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。宋华卓双手稳稳地握着方向盘,指节微微收紧,他似乎斟酌了一下,才再次开口,声音放得更轻了些:“灼灼,最近……家里一切都好吗?伯母身体如何?”
听到这个久违的称呼,吴灼的心微微颤了一下。她转过头,看了宋华卓一眼,他侧脸的线条在仪表盘微弱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和坚定。她收回目光,轻声回答:“母亲不太好,程老先生建议她去南方养病,哥哥和我商量后决定明春送她和小树去重庆。”
“重庆?”宋华卓有些意外,眉头微蹙,“那么远?西南腹地,气候地形都与北平大不相同……慎之兄怎么就选了那里?”作为军人,他对地理和战略有着本能的敏感。
“哥哥说……”吴灼的声音平静,却带着一种转述权威论断时的疏离感,“南京局势危殆,北平唇齿相依。重庆有长江天险,山峦屏障,易守难攻。高层或有西迁之议,那里将来或成陪都,是最安全的长远之计。”她复述着吴道时的分析,自己心中却也泛起一丝茫然,那个遥远而陌生的山城,真的能成为母亲的庇护所吗?
宋华卓沉默了几秒,显然在快速消化这个信息,并理解了其中的深意。他缓缓点头,语气变得凝重:“你哥他确实深谋远虑……如此看来,这确实是最稳妥的安排。只是,路途遥远,伯母病体孱弱,这一路舟车劳顿……”他没有说下去,但担忧之情溢于言表。
“哥哥会安排妥当的。”吴灼简短地回答,语气里透露出对兄长能力的绝对信任,也带着不愿多谈此事的回避。
她将话题轻轻带开,“你呢?近来南苑那边……一切都好吗?”
宋华卓嘴角露出一丝宽慰的笑意:“还好。日常训练,紧张但也充实。日本人虽然在华北动作不断,但目前还不敢轻易挑衅我们的空中防线。”他顿了顿,带着军人的坚毅,“你放心,我们时刻都警惕着。”
接着,他仿佛不经意般提起,语气轻松了些:“对了,前几日模拟空战的时候教官还夸我表现好,就是性子还是有点毛躁,得再磨炼。”
吴灼微微点头,“那就好。”
车子转过一个弯,什锦花园胡同口那对熟悉的石狮子已然在望。宋华卓缓缓将车停在离吴宅大门尚有数十米远的路边阴影里,这个距离既表达了尊重,也成全了他想多停留片刻的私心。
他熄了火,车厢内顿时安静下来,只有彼此的呼吸声清晰可闻。他转过身,深深地看向吴灼,月光透过车窗,勾勒出她清瘦的侧影和鬓边那抹刺眼的白。他的眼中翻涌着复杂的情感,有关切,有心疼,有压抑的思念,最终都化为一种沉静的坚定。
“灼灼,”他再次唤道,声音低沉而郑重,“重庆的事,既然定了,就别太忧心。慎之兄定会安排周全。你……”他顿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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